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亲爱的女儿：

你好!

爸爸必须向你道歉——这封信距离上一封的时间太长了，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失信？

实际上，去年暑假，我们全家从稻城亚丁回来后，我就动笔写这封信了。拖延至今，还是因为那个老问题：对一件事情过于看重，便想做到完美，便对自己做的一切不满意，便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……于是一遍遍推翻已有的成果，直至有始难终。

这样的事在最近的这些年不断发生。最遭糕的一回，大学同学毕业二十年聚会之后，众望所归地，将制作纪念册的任务交给了从事编辑工作的我。我竟拖了五年多才完成。那五年，这本册子几乎成了压在我心上的一块石头。

同学的信任，曾经的编辑履历，让我渴望将它做成一个惊艳之作，各种构思和方案轮番在我脑中交战。但越是这样，越无法将工作推进一步。最后面对它都成为一种痛苦，只能本能地不去触碰……这些事情的发生，有时让我对自己几近失望。我不得不自问：我是害上了什么心理疾病吗?我对自己的期待，远远高出了自己的能力吗？

在至今为止的半生里，我始终未能彻底摆脱类似的自我怀疑。亲爱的女儿，这也是我长久以来，一直强烈地感觉到应该为你写这封信的原因之一。

我想在这封信中和你谈论的，是一个正在困惑着你并且一直困惑着我的问题：面对人生的迷茫，怎样才能不迷失自己。

一

亲爱的美辰，这是一个太大的主题，大到我必须寻找一个你最易理解的入口。

稻城之行给了我最好的机会。

在稻城亚丁，那个画中一样的地方，13岁的你，完成了自己一度认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：忍受着高原反应带来的剧烈头痛，登上海拔米的牛奶海。

那一刻，你的泪珠滚滚而落，像山崖掉落的一堆碎石，无可选择地扑向山谷，一颗颗砸到了爸爸的心上。

亲爱的女儿，我是最怕你哭的。而你从小到大，又偏是那么爱哭。许多时候，我认为你哭得并无道理，但我依然会难受，因为你在难受。我觉得无论你为什么难受，无论你明不明白道理，一个女儿的哭泣里，总有父母的过错。

可是这一次啊，我为你无比地高兴。我知道你这一哭，不是常有的娇气，不是自认的委屈，而是你发现了一个新的自己，你知道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目标，自己是可以到达的。

那一刻，你在成长中积累起来的无力感，随着咸涩的泪珠泉涌而出，我看到了你深心里的轻快和清明。

爸爸要祝贺你：在离天很近的雪山圣水间，一个女孩长大了许多，知道了自己的身上，藏着原本不敢想象的力量。

最让我高兴的，是我们从稻城回西安不久，你兴冲冲地从学校归来，说你以这趟旅行为素材的开学作文，得了班上的第一。

那一刻，你的欢颜和稻城的眼泪，形成了多么强烈的对比！

那一刻，你找到了一个久已迷失的自己。

二

亲爱的女儿，在你的成长道路上，我时常能感受到某些让你困惑，甚至是痛苦的东西。

你曾经黯然说，一个学生最大的不幸，是别人天赋比你高，还比你更刻苦。

说这话的时候，我觉得你是迷失了自己的。

当你许久不触碰钢琴，却在妈妈的反复询问中，又说不愿放弃练琴，你是迷失的。

当你每天跑步，放学了还在加练，依然不能进入班级长跑的前列，你是迷失的。

当你的好朋友突然与你有了距离，你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，你是迷失的。

当你和父母在一件事上产生严重分歧，每个人都坚信自己正确，你是迷失的。

当你无法控制情绪，向亲人说出过重的言辞，又流着泪道歉时，你是迷失的。

迷失是一种什么感觉?就是你忽然觉得世界一片迷茫，找不到自己了，像失去了重力，向着奇怪的方向飘去。

有时，你甚至会怀疑自己的一切，我是什么样的人?我有成功的能力吗?我所做的一切值得吗?我值得亲人关爱，值得朋友亲近吗？上天对我公平吗？……

这些时刻，即使不是生命中的至暗时刻，至少也是灰色时刻。这样的灰色在心上堆积多了，一个人的脸上怎么还会阳光灿烂呢！

亲爱的美辰，爸爸有一种感觉，随着青春期的来临，自我意识的增强，你的这种迷茫似乎也在增多。

三

亲爱的女儿，我也能够感受到，这样的迷茫，同样会出现在你们这个时代无数其他的孩子心头。

由于知识经济的到来，社会竞争的激烈，人才观念的异化，一个过去的孩子无法想象的成长环境正在包围着你们。今天，你们所遭遇的迷茫，或许远远超过你们父辈和祖辈的童年，甚至超过了他们之前许多年代的孩子。

没错，你们的物质条件大多很好。但这样的幸运，对心灵的健康并无直接的益处。很多时候，它们反而成为成人世界向你们施压的砝码，加重了你们的迷茫。

亲爱的女儿，我知道这世界有无数个你：

紧张，小小年纪便成为拼命三郎；

烦躁，很难与人深入交流；

迷茫，认识不清世界和自己，感受不到柳暗花明的方向；

怀疑，虽然成人们拼命鼓动着你们自信，但你们的内心其实非常脆弱……

你们貌似衣食无忧，几代宠爱在一身，就内心世界而言，却是需要扶贫的一族。

比起我们的童年时代，你们似乎失去了选择轻松快乐的权利。从幼儿园起，你们就进入了不能失败的生存竞技场，不断刷新和突破着未成年人的抗压极限。在只有“白天鹅”才能翩翩起舞的世界里，许多孩子成了再也不会开心一笑的“丑小鸭”。

我时常担心，你们紧绷的神经，会不会在某一次猛烈的打击中断裂……

我渐渐理解，为什么你们每个人的表情，都是如此相似的漠然和沉闷……

我难以想象，长大后的你们，还能对学习、生活、工作和创造满腔热情……

我不敢揣测，老了的你们，回望我们人生的故乡——童年时，还能不能找到此心安处的那份宁馨……

亲爱的女儿，正是以上的这些原因，促使爸爸完成了这封长长的信。虽然我们生活的时代截然不同，但你的迷茫，时常让我想起那些缠绕过我的迷雾。我知道这迷雾对童年和少年意味着什么，也希望我的人生经历和思考，可以让你找到些值得借鉴的东西来。

四

亲爱的女儿，在讲述自己的故事前，我必须先把话题扯远——因为这与每个人的迷茫有关。

我的美辰，你有没有想过，人是什么呢？

有一位哲学家认为，我们每个人，其实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的，因为他找不到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的原因。

对于一个浑浑噩噩的人，这个世界的一切顺理成章。而对于一个追求生命意义的人而言，宇宙和人类，就是一个越解越纠结的无穷之谜。

我是谁？我从哪里来？我到哪里去？人类从未停止这样的追问。一个人的出现，仔细想一想，简直是一个偶然到极点幸运到极点的事。

茫茫宇宙中，目前已知的，只有地球拥有生命。地球的生命中，只有人类有这样高的智慧。每一个人的身体和大脑，精密到了这样难以复制的程度……什么样的力量，多么大的幸运，才能造就这样一个人！

亲爱的女儿，无论你有时对自己怎样不满意，怎样怀疑，你必须明白，每一个你，都是一个奇迹的结果。

然而，神奇的人类又来自哪里呢？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们是宇宙的宠儿。然而宇宙又从哪里来？说到今天也没有结果。不只是没有结果，可能性还越来越多。

幼年的人类，信奉各种神话传说和宗教版本的世界起源论。而如今，科学家们更多地将宇宙的起源归结到一个无法想象的奇点和大爆炸。

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像一缕光，照亮了宇宙最黑暗的角落。人类好象揭开了那个藏着终极秘密的盖子。

还是有相对论无法解释的现象，科学家又提出了量子理论。人类被带进了一个更加超越常识的地带，比如遥远的“量子纠缠”，以及由“薛定谔的猫”推导出的“平行宇宙”等等。

无论是想象中的宇宙，还是看不见的“夸克”，抑或理论世界的暗物质，人类发现自己知道的越多，就越知道自己的无知。

我们甚至无法断定，我们的宇宙，是否只是另一个世界的一个角落。我们眼中的微粒，是否藏着一个别人的宇宙。

晚年的牛顿，这位奠定了现代物理学基础的天才，思考到世界的终极问题时，因为迷惘而开始了疯狂的神学研究。

我们庆幸有牛顿、爱因斯坦、霍金这样的天才，带领我们不断走出认知的黑暗森林。但科学之路似乎永无尽头，天才们每带我们走出一个黑暗之地，短暂的豁然开朗之后，迎接我们的又是陌生的混沌。

我们是如此尴尬：宇宙就像我们必须终生守着的大房子，但我们既不知道这房子如何而来，又不知我们为何在房中，甚至不知道这房子和我们到底是什么。

我们当然更不知道，同在房子中的人们，为何生来如此不同，命运如此多样。

这样的世界，这样的我们，怎能不迷茫？

亲爱的女儿，你应该感到高兴——所有的迷茫，正是来自我们的智慧，我们在宇宙中的幸运和与众不同。

这样的迷茫，或许就是人类没有像草呀木呀猫啊狗啊那样活着的原因。它是不是并不可怕？没有这种迷茫，是不是才是可怕的事情？

五

亲爱的女儿，作为生而有智的生命，我们的一生就是一个不断地感知陌生事物，通过人类特有的学习，对它们由“知”而“识”的过程。

我们之所以迷茫，正是因为我们在不断向前，向上，向好。为了向前，向上，向好，迷茫是我们的必经之路。

为什么从古至今，人们从童年起就做的一件共同的事便是读书？因为只有通过各种学习，人类才能成功穿越种种迷茫，成为一个拥有最大心智自由的成熟生命。

然而，摆脱迷茫之路如此漫长，甚至可能永无终点。

我的美辰，当你知道的更多，你会发现更多的疑问；当你更加强大，你会发现更强大的对手；即使你侥幸成为梅西那样的人物，你会发现高处也有不胜寒的时候。

每一个让人仰望的名字后面，都有着让人难解的迷茫。82岁了，依然会痛苦到离家出走，最终悲凉地死于小火车站的老人，谁会相信是享誉天下的托尔斯泰。屈原式的悲愤，凡高式的撕裂，霍金式的警告（不要轻易联系外星智慧），布鲁诺式的殉道，哪一个是因为愚昧和庸碌！

我的女儿，在成为梦想中的自己的路上，你会不断经历迷茫、烦恼和痛苦，同时也会不断变得聪明和强大。

但不要因此幻想，你将不再有无知和无力的时候。

事实上，对于一个积极进取，不断追求更高人生境界的人而言，你越感到无知，说明你的知识越丰富了。

你越感到无力，说明你的能力越强大了。甚至，你越感到痛苦的时候，说明你的境界也更高了。

亲爱的女儿，只有视野和胸怀超越了自我的人，才会痛苦着他人的痛苦，忧患着天下的忧患，才会有大哀愁，大悲悯，大愤怒。当然，也才会有大动力，大成就，大幸福。

我的女儿，人生有个不那么理想的真相：正是缺憾、痛苦、迷茫这些“坏东西”，推动着我们一点点变得更好。

六

消除人生路上的无知、无力、无能感的过程，就是一个人不断向上，最终站上峰巅的过程。

亲爱的女儿，你生性不好动，体质也有些弱。这次上亚丁，是你的第一次高原之行，反应格外强烈。

离终点还远，你就开始直喊头痛，吸氧似乎也不能减轻多少。

山腰，有一段石路，崎岖而且陡峭，当地人牵着矮马驮人挣钱。

你当时的状态已让爸爸妈妈看着不忍。我们几次想为你租马，但你就是不肯。

你毕竟娇弱惯了，几次说，身体这样难受，牛奶湖还这样远，你怕是到不了了。

但你脚下依然走着，即使走几步歇一歇。

海拔越来越高，你的反应也更加强烈。到了离牛奶湖一百多米的地方，你已经快挪不动脚步了。

那一定是你走过的最长的一百米，每一米，意味着新的高度，更强烈的反应。

你说自己的头好疼，眼泪在眼眶里转。

我们说，身体重要，不行我们就不去牛奶湖了，现在就下去吧。

你还是不肯。

终于来到了牛奶湖畔，看到了那个小小的绿宝石一样的湖泊。它像是一道遥远的试题，一旦到达便完成了。过程本身就是测试，答案并不重要。

你完成了此行的最大心愿：在牛奶湖边，留下了一组值得骄傲一生的照片。

这个场面，让我无法不想起另一幅画面：终南山，陡峭的石阶上，顶多只有五六岁的你，一路不要大人的扶持，将小小的腿迈上了最后一个台阶，看见了那个叫做净业寺的世外之地。

所有同行的大人，为你爆出了一声热烈的欢呼。

你的小脸上同时绽放出了快乐的花朵，仿佛独立完成了一个艰难的功课。

七

亲爱的女儿，你是否已经发现——人生的乐趣和意义，就在于到达亚丁这样的未曾到达之地，并从中发现未曾发现的自己？

你无法想象，宇宙有多么大。你也无法想象，微小有多么小，小中又有多么大。你无法想象，我们生息的地球有多少秘密，多么美丽，多么神奇。

如果你能像鸟儿一样从天空掠过大森林，并且像视频快进一样让四季交替，你会发现森林的壮美和绚丽远比你看过的任何画卷震撼，那是一个星球的变色魔术；

如果你进入那些终年不见天日的幽深洞穴，你可以看到一个离开了阳光依然蓬蓬勃勃的世界，如果没有探险家和现代科技，我们永远不知道还有这些地球上的邻居；

如果你能不停地观察萤火虫，你会发现这些会发光的美丽小虫惊人的猎杀术；

在世界最长的亚马逊河里，几千种鱼类构成的水世界宛如一个盛大的王国，陆地上的我们靠肉眼却永不可见；

而如果你能潜入深不可测的海底，那些承受着水的重压和幽暗环境的生物们，为了生存进化出的能力将让你叹为观止……

我们有限的生命，有限的能力，无论如何努力，只能探知世界的一小部分，未知未到之境便成为贯穿我们一生的梦想和追求，让我们不满足于已经获得的一切，向新奇之境再次出发。

亲爱的女儿，这个未知未到之境，同样在你的身体和心灵当中无穷无尽。

如果不去探索，你根本不会知道，你有多少潜能可以呼唤，多少高峰可以跨越，多少快乐可以享受。

亲爱的女儿，我们的一生，表面在和同学、同事、同类生命赛跑，其实真正的对手只有一个，那就是我们自己。

永远不要怕自己比别人跑得慢，而是要让那颗梦想到达未知之境的心不要停止奔跑。

没有人能穷究天地，但无论是谁，在奔向未知未到之境的过程中，都将会越来越充实，越来越聪明，越来越强大。

人类最美丽的生命之花正盛放于此——万类生命中，生存都是最高的法则。唯有我们人类，不仅是为了生存而生存，他还会不断问自己：我为什么生存?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?我怎样生存，才会不像一只动物或一株植物那样?

未完

写给成长中的女儿的信（7）

年11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