凝视大海时,仿佛大海也在回望着你。
从海面望下去,是深浅不一、层次各异的蓝。浅层的蓝带着些许灵动的绿色,波动跳跃,纯净得像最明亮的玻璃。深处的蓝则古典而沉静,深邃得像情人的眼睛,隐隐涌动着琉璃般的光泽。
我站在船头,不由自主地为这变幻多端的蓝色迷醉,以至于忘记了时间。海风有些凌厉,头发花白的老船长递过一条旧毛毯,示意我披在肩上。我随意接过,顺手指向海与天交界的地方:“船能开得再远些吗?”
老船长沉默寡言地点头,将马力又开大了些。小船疾速前行,我仍不罢休:“再远些,再远些。”
老船长有些讶异地抬起头,我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询问,坚定地答道:“是的,我想去大海更远的地方。”
船速提到极限,颇有些乘风破浪的感觉,我张开手臂拥抱海风,零星的水花偶尔溅到脸上,带来新鲜的咸苦味。感觉不错,近日来阴霾的心情一扫而光,我忍不住放声大笑。
身后,老船长难得地开口:“如果你有时间,我可以带你去看些特别的东西。”
我笑了。当然有时间,我现在最充裕的就是时间。
不多时,船行到一处宽阔的海域,海面风平浪静,满眼都是纯净的、一望无际的蓝,映衬着粼粼闪动的波光。景色固然极美,但对于在海边待了几天的我来说,不免有些审美疲劳。
老船长看出我脸上的失望,递过一副望远镜,伸直手臂示意我往前看。我拿起望远镜看向他指的方向,瞬间瞪大了眼睛。
那是一头鲸鱼。
它巨大的身体呈现出一种优雅的灰蓝色,额隆高高凸起,宽阔的脊背线条流畅,远远看去,就像茫茫大海中的小小孤岛。
这座孤岛漂浮于碧波荡漾之上,时浮时沉,看上去颇为悠闲。终于,在一次略久的下沉后,它将小半个身体浮上海面,从背部的气孔喷出一道强有力的雾状水柱,水花如喷泉般四下溅射。海浪围着它的身体翻卷涌动,其上则是一道绚烂至极的小小彩虹。
我久久地望着它,一时间说不出话来。世间竟有如此雄壮美丽、充满自然力量的动物,它是大海的一部分,大海亦是它的一部分,两者这般密不可分、彼此依存,就像……就像永恒的存在。
就在我为这难能一见的奇妙景象震撼时,老船长开口了:“它快要死了。”
我惊讶地冲口而出:“你怎么知道?它这么强壮这么美丽,怎么会……”
老船长饱经风霜的脸上神色如常,只淡淡地说了一句:“那也没什么不好。”
我无言以对,忽然想起加里·斯奈德一句古早而浪漫的诗——“鲸落海底,哺暗界众生十五年。”
当鲸鱼死亡后,它庞大的身躯逐渐下沉,化为大海的养分。从完整的身体到一副巨大的骨架,最终连骨骼也不复存在,被广阔的海洋吸收殆尽。几十年乃至百余年间,它的躯体自成一套完整的生态系统,可以维持上百种海洋生物的生存。大海生养了它,它以这种慷慨而悲壮的方式,毫无保留地回馈最后的温柔。
我裹紧身上带着海水咸味的毛毯,远远注视这头美丽的动物。忽然间,好像有灵光油然而生,又一闪即逝。有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莫名击中了我,不敢开口,生怕一开口就会流下泪来,那瞬间似乎想到很多,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。没有人说话,老船长仍旧沉默不语,遥望着海天融为一色的远方。
那头鲸越游越远,很快成了水平线上的小黑点,然后沉入海中不见了。
我匆匆结束了这次旅行。临别时,老船长犹豫着开口,邀请我以后有空再来玩。我微笑着答应,心里却明白,我不会再见到他了。
回家,整理行李,将一部分日常衣物放进更大的行李箱中,医院,出发,在家人陪伴下办理入院手续。坐在白色的病房中,我振作精神,接受另一种人生的开始。
三个月前,我检查出患了一种慢性疾病,短期内虽不致命却无法治愈,久而久之将不能像正常人那样生活。于是,像电影中那样,我记下所有未竟的愿望逐个完成,拥抱大海就是其中一项。现在,我中止了这个计划,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。
在医科大学签署完角膜捐赠书后,我长长吐出一口气,心里轻松了很多。根据我的意愿,如果有必要的话,角膜将优先捐赠给父母,或者捐给其他希望重见光明的人。
漫步校园,看着来往充满青春朝气的学生们,不禁有些感慨。青春,生命,多么美好的东西。我并不畏惧死亡,重要的不是能活多久,而是能在有限的岁月里做些什么——为自己,为亲人,为更多的人。
我想起了那头鲸鱼,庞大而优雅的身躯在浩渺的海洋上浮沉不定。既然无法忘怀,那就将它记录下来吧,和我未完成的病理日记一起。也许会有一些人需要这些文字,我希望能将这小小的勇气和乐观传播开去,在偶然迷茫的时候,亮起渺茫不定却依然存在的微光。
风很暖,花开得正好,我沿着常青树向校门走去。林荫道的另一边,教授和医科生们肃穆地站在教室里,庄重地向解剖台上的大体老师深深鞠躬。
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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